人类语言有很多值得琢磨的好词儿，比如“伪善”。这类词的价值，我们年幼时恐怕是不大懂得的，须活到一定岁数之后，方知恰恰在它们当中，才保存着人类的真智慧。
假使一个人，非常的好，好到武训那样的程度，忍受着精神、肉体上的种种痛苦，把私人的幸福和利益都牺牲掉了，一味舍己为人，这样的人，他的好处无论谁都会一眼看见的，所以，识别真正的好人，是再容易不过。相反也一样——彻头彻尾的坏人坏事，杀人越货、残害无辜、仗势欺人、以富凌贫，等等，正所谓头上长疮脚下流脓，我们分辨起来，大概也一点都不难的。
难就难在怎样去认识“伪善”的人和事。这个词本身就挺别扭，里面既有一个“善”字，又有一个“伪”字，不分彼此搅在一块儿，确实容易把人弄得糊里糊涂，脑子不太好使的人说不定就给绕在里头，永远也理不清。
跟认识十足的好人或十足的坏蛋不同，认识“伪善”往往要费许多的周折，经历漫长的过程，没准还得付出惨重的代价。倘若哪一天，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忽然病倒了，某个不知姓名的出租汽车司机主动把我们送到医院，而医院的大夫又居然在明知我们身上没带钱的情况下提供了治疗，那么我们当然很清楚自己遇上了好人。也可以假设另外的情形，比方说某一天你刚进家门，发现家中财物被席卷一空；比方说明明该你晋级、提工资，领导却把机会给了自己的亲信，当是时，你自然会毫不犹豫地骂上一句“可恶！”（哪怕只是在心里悄悄地骂）。讨厌的是，生活并不总是让你如此明察秋毫，于是每每就遇上这类令人跌足、扼腕的事。诬陷你、悄悄使绊子的并不像你认定的，是那个品行一贯不端的家伙，反之，恰恰是平时对你最和气、最热情的一个“好人”；你一直尊敬、奉为道德楷模，他自己也表现得事事公而忘私的人，忽然由于确凿的贪赃枉法而被抓起来了……一旦遇上这种事情，会有何感受？能不怪自己瞎了眼，能不想扇自己一顿耳光？
人类社会所以复杂，多半在于人会玩“伪善”的把戏；而且，它之所以较诸动物世界是“高级”得多的世界，也在于这两个字。一头斑斓猛虎对其猎物的渴望是写在脸上的；狐狸虽称狡猾，但它也不会假装着去爱它本来不爱的东西。这就是野兽们的简单、低等之处，倘若人类也跟它们一样，喜怒形于色，一眼让人识破想干些什么，就一点也不聪明，一点也没有趣味，一点也不伟大了。我们往往是，肚里肠子咕咕叫，脸上却显不出饥饿之色；感情奔放地跟人家拥抱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叫什么；刚刚在公开场合称赞过某人，马上又在背地里到处对他加以诋毁……就因为这样，人类社会才如此丰富多彩、曲径通幽，而避免了动物世界的单调和枯燥。
话虽如此，“伪善”毕竟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字眼，把它用在谁身上谁都不乐意。可是平心而论，是人恐怕就免不了有一些“伪善”之处，只是程度有所不同。一般来说，能“伪善”到两面三刀、贼喊捉贼的，乃是极少数，已属巨奸大猾之辈。普通人在生活中，自觉或不自觉地弄点虚、做个假，也是常有之事。人非圣贤，如何能纯而又纯？人，有一点小“伪善”并不是多么要命的事，只要“伪善”过后自己良心或多或少仍能感到不安，这人大抵上就还算不错。
我曾读过英国女作家曼殊菲尔写的一篇小说《一杯茶》，她透过笔下故事提出的问题，让我想了很久。我想的是，也许，归根结底，人天性中就有一段伪善的根柢；我们可能了解到自己身上的某些“伪善”，却未必能洞悉自己身上全部的“伪善”，而且，一位“君子”的伪善没准比一位“小人”严重得多，不可救药得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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